当生活水准的提升本身成为了一种负担,我们该如何重新定义繁荣?英国《金融时报》首席数据记者约翰·伯恩-默多克(John Burn-Murdoch)试图透过数据,揭开当代社会最令人困惑的经济谜团:富裕的代价,就是昂贵的服务。
2025年末,资产管理专家麦可·格林(Michael Green)在网路上问了一个问题:在2025年的美国社会,一个家庭到底需要多少收入,才能过上「不感到拮据」的中产生活?格林抛出的答案令许多人感到咋舌:14 万美元(约合新台币455万元)。理由是育儿、大学学费和医疗保健等「必要性支出」的螺旋式上升,低於这个数字的家庭,如今已无法维持「体面的运作」。
格林的答案随即在经济学与社会学界引发了剧烈的震荡,因为14万美元不但在台湾社会算是超高薪,在美国也是家庭收入中位数的1.7 倍(高出约 70%)。以严谨数据着称的经济学家纷纷跳出来「打脸」,指出格林在计算过程中存在明显失误,才会让这个数字远高於任何合理模型所能得出的结论。
吊诡的是,无论格林算的对不对,他的结论却意外地「击中人心」。无数美国的中产阶级转发格林的文章,并附上大同小异的评论:「也许他的数学错了,但他懂我们的痛。」
当代经济的悖论:数据上的繁荣,与体感上的贫穷
针对这种「情绪与数据的断裂」,英国媒体《金融时报》(Financial Times)首席数据记者约翰·伯恩-默多克(John Burn-Murdoch)深入数据矿脉,试图为这种集体焦虑找到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。伯恩-默多克的看法不仅一定程度解释了美国的现状,更映照出所有包括台湾在内的高收入国家的共同命运。
伯恩-默多克首先承认了「感觉派」的正确性。即使格林的14万美元门槛过於夸张,但他指出的趋势却是铁铮铮的事实:中产阶级花在「必要类别」上的收入比例,确实经历了显着的攀升。尤其当我们将目光聚焦在医疗、育儿、住房与食物这四大金刚上,会发现一个惊人的结构性变化:这些「无法避免」的生存成本,已经从过去占中产阶级可支配收入的三分之一,攀升至如今的50%左右。换句话说,每赚两块钱、就有一块钱必须先拿去支付这些基本开销。
这解释了为什麽人们感到焦虑。当半数的收入都被锁死在房贷、保险和托儿费上时,财务上的「余裕感」自然消失殆尽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随时可能断链的脆弱感。
为什麽总支出并没有爆炸?
然而故事还有另一个未解的面向:如果必要支出大幅上升,为什麽大多数美国家庭并没有破产?
伯恩-默多克指出了一个常被大众忽略的数据:尽管「必要服务」的挤压感强烈,但美国家庭在「所有类别」上的总支出占收入比例,其实与历史平均水准相当,甚至比过去某些时期还略低一点。 (相关报导: 台湾对美国右翼媒体的新攻势:赖清德与萧美琴的外交新策略能成功吗? | 更多文章 )
这怎麽可能?答案在於「可贸易商品」(Tradeable Goods)的价格崩跌。过去几十年间,全球化与工业自动化带来了巨大的生产力红利。衣服、电子产品、家用电器、玩具,这些大量生产的商品价格经历了戏剧性的下降。一台65寸的4K液晶电视现在可能只需要美国劳工几天的工资,但30年前买一台笨重的映像管电视,却需要花掉一个家庭一定比例的月薪;此外,快时尚也让衣服变得极其廉价;一支智慧型手机的功能,如今也抵得过从前一整间办公室的设备。
伯恩-默多克指出,正是这些商品的价格暴跌,抵消了服务价格的飙涨。美国消费者在「硬体」上省下的钱,被迫转移到了「软体」(服务与照顾)上。这就是为什麽我们觉得自己变穷了——因为我们对价格上涨的痛苦(学费、看病)记忆犹新,却将价格下跌的便利(便宜的家电、手机)视为理所当然。
鲍莫尔的诅咒:富裕的代价就是昂贵服务
要真正理解这种现象,我们不能只停留在帐面上,必须引入经济学史上最着名的理论之一:「鲍莫尔成本病」(Baumol’s Cost Disease)。这是由美国经济学家威廉·鲍莫尔(William Baumol)在1967年提出的着名观察。伯恩-默多克精准地引用了这个理论来解释2025年的现状。
鲍莫尔发现,某些行业(如制造业)的生产力会随着技术进步而飞速提升。以前造一辆车需要一百人工作一个月,现在机械手臂几分钟就能组装完毕。生产力提高,工资上涨,合情合理;但是另一些行业(主要是服务业)的生产力却几乎停滞不前。
以弦乐四重奏为例,19世纪演奏贝多芬的曲子需要四个人花40分钟;到了2025年,这个数字完全没有改变。因为你无法透过「技术进步」来「缩短演奏时间」,否则那就不是音乐,而是快转的噪音。在教育与照护领域,这个道理也一样:一名老师能照顾的学生数量是有限的,一名护理师也不可能同时帮一百个病人换药,这些高度依赖「面对面劳动」的行业「生产力」,显然没有因为技术进步带来革命性的改变。
因此在一个动态的经济体中,如果汽车工人的薪水因为生产力提升而大涨,但小提琴手的薪水不涨,那麽所有的小提琴手都会转行去造汽车。为了留住这些服务业人才(老师、护理师、艺术家),社会必须提高他们的工资,即使他们的「生产力」并没有显着提升。
这就是为什麽在富裕国家,教育和医疗会变得如此昂贵。这不是因为系统失灵,恰恰相反,这是社会繁荣的证明。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富裕的社会,其他行业的高生产力推高了整体的薪资水准,导致那些「无法自动化」的人力服务成本被迫水涨船高。伯恩-默多克指出:「随着国家经济发展,驱动可贸易商品成本下降的生产力增长,同时也会导致面对面服务的成本膨胀。」
消失的隐形劳动:从免费到付费的转变
除了鲍莫尔的理论,文章还引用了知名财经作家马修·伊格雷西亚斯(Matthew Yglesias)的犀利观点,进一步解释了为什麽「现代生活」感觉起来特别贵。
在过去(例如 1950 或 60 年代),育儿和长照占家庭预算的比例极低。这并不是因为那时候的保母比较便宜,而是因为这些工作通常由家庭中的女性「免费」承担。当时女性在劳动市场的选择有限,机会成本低,因此这些庞大的照护工作被隐藏在 GDP 之外,成为「隐形劳动」。
到了2025年,情况截然不同。性别平权与经济发展意味着每个人(无论男女)在劳动市场上都有更高的潜在价值。当一位女性选择留在家中照顾小孩或老人,她放弃的可能是一份高薪的工作。这就是极高的「机会成本」。当家庭决定外包这些工作(请保母、送托婴中心),他们必须支付足以吸引另一个人放弃其他工作来提供照护的薪水(再次回到鲍莫尔成本病)。
伊格雷西亚斯指出,这种变化意味着我们变富有了,而不是变穷了。是因为每个人都变得更有价值,所以「购买别人的时间」才变得如此昂贵。
伯恩-默多克的分析提醒世人:中产阶级感到被挤压是真实的,看着托儿费帐单和保险费单时的无力感,也绝非无病呻吟。但这种挤压感,恐怕与社会的整体繁荣其实是一体两面:我们之所以感到痛苦,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劳动价值高昂的社会,是因为我们享受了极其廉价的工业品,也是因为我们不再将女性的隐形劳动视为理所当然。